2015年4月7日 星期二

花與人間事


















巷弄中,從平等院牆畔越獄而出的枝椏,花苞微啟,像一句含在口中的說話。人們低頭走過,穿越微涼,偶有餐館邊一枝開得較盛,或許三分,總覺得潺潺水流像花的催眠曲,聽過幾次流水聲,花才會甘心綻放?

一日晃盪,原想去尋綿矢莉莎小說裡寫的那處MUJI,不知怎麼,一枚欠踹的背影一直擱在心上。然而車站附近踅了幾回,記憶中屬於近鐵百貨的位址只有一片空白,像顆缺席的牙。不死心仍拉著路邊分送廣告面紙的人詢問,換來一臉茫然。失落忽湧,我只是個路過的人,卻也因古都身上一寸變滅而彈動。

終究沒等到京都的櫻花。搭東海道新幹線,列車劃過窗外看不見的風景,抵東京後,復換一班車與夜歸人臉貼臉背接背,出站已是午夜。朋友等在微濡的高架月台出口,相視一笑,都說倒像回國接機。

拉行李箱走過謐靜住宅區,輪子叩隆作響。兩個人顧著說話,講幾天前島上才落幕的大選,隔著一片海,遠方的激情似乎更顯微妙。談笑間,經過那幾棵櫻樹也沒留意,風中微寒,儘早躲進屋子裡吃一碗熱杯麵、敞開箱子分享前幾日的北陸行程才是更要緊的事。

隔日早起,散步出門。又走同樣的L形往車站,整修中的牛丼屋,詭異而晶亮的柏青哥店,生意慘淡的韓國冷麵店略顯寥落,偶爾被一、兩輛單車追過。空氣倒有些不同。攝氏十六度。色調偏暖。朋友被訓練為在地化、腳程快些,已搶先看見前頭一小片公園──花開了。

「前一日還沒有的。」他強調著,我也跟上腳步。是的,一夜之間,花全開了。襯著淡藍色天空,環著空地幾棵不知歲齡的櫻樹,慷慨地張嘴,吐出那句囁嚅多時的密語。在說什麼?也聽不仔細,一顆心都被細弱頑強的花瓣綻滿。地上有幾朵招風墜地的,拾起,放在掌心拍照,像抓了犯人存檔,這下子可逮著了。

一段短程,愈走愈慢。沿途人家矮牆裡的一株,幼稚園門口當招牌的五、六株,對巷隱約探出頭來的,兩株,全都像小而細碎的呼喊。誘著耳朵,滯著腳步。

今日行程馬上決定:上野。

雖是週間,車站卻排滿被魔笛喚來的人。上野公園摩肩擦踵,都為同一樁花事。我也尾隨著人龍,沒入櫻花隧道。枝椏上密密沾滿的雪,既像凝視過幾個世紀的歐蘭朵眼神,又彷彿新生不解事的嬰兒宇宙。不曉得打哪來的人:西裝男,流浪漢,大嬸,OL,高校生,年輕戀人,全聚滿了。樹下鋪著亮青色塑料布,斜斜歪歪,端端正正,前前後後,也坐滿了。偶有一人樂隊據著轉彎岔口,旁顧無人敲打起來。電視台拉長了錄音器,鏡頭前中年男人微笑受訪,小學生踢著足球,歐巴桑驚嘆聲忽高忽落,不分年紀男女都拿出相機,喀嚓!

墨色樹幹上,掛著學名:染井吉野櫻,初綻時有淡淡緋色,完全綻放後,逐漸轉白。花,開得乾脆俐落,從每一吋延長的細椏上,脫光葉子,好純粹只有細瑣布滿的櫻瓣。遠望時,走道兩岸白蓬蓬燃燒起來的群樹,伸長了手想要觸摸彼此,但每一次觸摸,都只是換來更大規模的燃燒,在微要瘋狂的前一刻,所幸路就走完了。彎向不忍池畔,鷗鳥隨意棲於水面,枯桿提醒著冬季方才離境。旁側賣店是炒麵,關東煮,什錦燒,食物之味熱呼撲來,瞬間滅了淡淡櫻花氣息。

朋友帶我去池畔附近的蓮玉庵,1860年開業迄今,不知有多少人來用過一樣的蕎麥麵?店裡應景推出三籠式涼麵。其中一款擀入櫻葉,吃來餘香不散。

隔日,還不過癮,又往吉祥寺出發。不消說,人潮自小站洶湧而出,浮浪般推向花海。通往井之頭公園小路密不透風,充塞燒烤味與叫賣聲。而池子兩側枝垂櫻像芭蕾舞者的身子,彎曲成美麗的弧,水上有復古天鵝船。我和朋友跟上遊客隊伍,邊偷窺坐在水畔的人,手中便當菜色。他們在談些什麼?一生能看幾次櫻花?下一次會與誰比肩同坐,讓視線於水面喧譁垂釣?當回程電車一站一站在日常而陌生的街道中穿越,望見遠遠近近的櫻樹像一束束神祇贈送的花束,為這城市慶賀祝福,眺著花色,心裡總滿滿的,我是意外獲得太多祕密的人,興奮,焦急。

轉眼假期結束了。朋友送我上成田特急,車窗外他拎著一把透明傘,對我揮手,又做了幾個鬼臉。離別招致潮濕傷感,我想像如果隻身留在異國的是我,攤展於面前的將會是怎樣的路途?

自桃園機場回家的接駁車上,窗外似有一種冷靜逼近,或許只是夜了。試著發一通簡訊給朋友,寫:我們好像從一個歷史的點上逃開了。

該說是幸運嗎?我並沒有見到花落的那一刻,但殷殷關切。朋友體貼寄來照片,花瓣紛紛撒落河裡,像集體自盡的士兵;或沾溼於泥土地,也就髒了。欲潔何曾潔?原來是這樣的鐵道理。

倏忽一年。

前兩日因事翻出《荒人手記》。書裡夾著一幀年輕男孩,與我同一宿舍,並不互識。只因為當時我與也讀了小說的H說,那男孩簡直是書中費多化身,H便悄悄啣來一枚快照。照片就以這樣的緣分留在書裡。我翻開書頁忽又望見,好奇費多近況,便上網查詢。而始知,人生遠比小說離奇──新聞網頁冷冷說明:在結婚前夕,他與未婚妻口角,深夜自高樓一躍而下……落花猶似墜樓人?哎,費多。也許只是無用的後見之明,但想像飄遠至一件件生命中擦身後凋敝的緣分,莫名的愧疚將我鯁住,為什麼,他沒有被任何理由在絕望前一秒撈起?我多麼騃望,費多不死,還能輕快地自第94頁起身、還原。

同一日,電子郵箱裡,東京朋友寄來櫻前線,花將要開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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