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3月11日 星期日

重讀鄭愁予



重讀鄭愁予,腦中首先浮現十七歲在某大廳,聽他講詩。屋內不知為何很暗,他的聲調沉沉的,講的內容大約是〈錯誤〉,「東風不來/三月的柳絮不飛」,在我的成長中,沒有這樣的風景,只有燃燒到最盛的鳳凰花,殘酷墜落。但「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」,我們卻都懂了。畢竟十七歲的身體,確實像一座複雜迷宮,逞著過度消耗的精神,為了那些沒有結果的事。

因為演講的緣故嗎?那一次文藝營,亦有詩歌朗誦的節目,隊員們討論,最後決定念〈賦別〉,「這次我離開你,是風,是雨,是夜晚;/你笑了笑,我擺一擺手/一條寂寞的路便展向兩頭了。」這幾句,由幾個人專責不斷重複,直到整首詩結束。後來,它便像某種魔咒,總在不經意時候,耳畔響起。

奇怪,我卻未刻意去尋來其他詩作細讀,當「鄭愁予傳奇」早已在許多人心裡引爆,我只是,剛巧在書店遇見新出版的《寂寞的人坐著看花》,便買下,當時太年輕,沒能體會詩裡的清寂其實經過做工繁複的沉澱,而先被大量陌異地名與部分「古典氣味」屏擋在外,當然更沒有理解,原來「猜想黎明的顏色」一輯是因天安門事件的觸引;也輕忽了當跨過解嚴時刻,便與他「高速檔上的風景線」擦身,就這麼錯過了。


就這麼錯過了,轉而埋首在其他詩人、我所傾心的「現代風格」詩作,忘了每一條河都有它身世的上游。

多年後,重讀鄭愁予,打定主意要循照時間線索。購來《鄭愁予詩集Ⅰ、Ⅱ》,視線從第一頁開始,忍不住邊讀,邊比對創作日期與詩人當時的年齡(儘管他曾坦白:「有些年份是我揣測的。」)——「在星斗與星斗間的路上,/我們底車輿是無聲的」,17歲;「是誰傳下這詩人的行業/黃昏裡掛起一盞燈」,18歲;「哎,這世界,怕黑暗已真的成形了……」,20歲;「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」,21歲;「而我便祇是一個陳列的人/是陳列 且在賣與非賣之間」,24歲。早慧容或不是一個創作者所能依恃的全部,卻給出可能。我驚訝。歆慕。正襟危坐。

說來鄭愁予的詩歌主題大抵是照著他的人生動線呈現:故國印象,流浪者筆記,台灣(人與地)即景,基隆港濱生活,登山所見,並且,也包括遙祭革命先輩的一腔熱血;文字裡某種俠骨,大約是一生無法褪去的。1968年赴美之後,時空拓遠,東西方思潮撞擊,挖掘內裡更深。

我不曉得多數人理解的鄭愁予,是否如我愚騃,只囿於名氣響亮的〈錯誤〉、〈賦別〉、〈〉、〈情婦〉等作(或也因跨界流行音樂?),而「方便」地將他歸於風格一類,重讀後才發現:做為一個始終對詩專情的詩人(從未旁及其他文類),其題材之開鑿,與語言風格的多變,正如他自己在〈借序〉中所試圖澄清:「這種多面性也為我帶來不同的稱號」。

每一切片都是他,可以抒情敏銳地將一個藍夜的吻比喻為「星蝕」;可以禪意穿透地說破「一切的聲色,不過是有限的玩具」;可以澎湃疾呼「仁者的熱血必能把正義孵出」;可以是漫遊者,「多想跨出去,一步即成鄉愁」;可以巧妙融入自然,「我底妻子是樹,我也是的」;可以哲思睿見,「預計宇宙是鐘的模樣/讓我的匠手 向內進入 雕刻」;可以魔幻驚悚,「他們憤怒了/把他們繽紛的眼瞳投擲過來……僅擇其一觀之,便有偏頗的遺憾與危險。甚至,更有不少費解的詩作,比方〈醉溪流域(二)〉,我和善讀詩的朋友討論未果,各有切入視角。

由於詩集廣泛流遠,鄭愁予嘗試自剖:詩裡的「無常觀」是觸動讀者的要素,「處理生命和時間是我寫詩的主要命題。」命題之外,料理詩句的技藝、詩人最無可藏躲的性格與本質,也左右著詩成型後的口感吧。使我驚訝的,除了秀異的感悟與想像能力,對世界的事事關心,他頗具自信的節奏感使用,含蘊轉化古典優美,在溫柔,纏綿,哀愁的背面,現代主義風格詩作其實滿布——我所錯過的,還包括一篇楊牧為他所作的序,首段便開宗明義:「……(鄭愁予)用良好的中國文字寫作,形像準確,聲籟華美,而且是絕對地現代的。」

試讀:「我那時,正是個被擲的水手/因我割了所有旅人的影子用以釀酒」,難道不使我們想起夏宇的〈甜蜜的復仇〉?我且偏愛他〈八月夜飲〉,偶爾頹廢與淡淡自嘲,和隱約逸出小喇叭聲響的〈NYC飲酒〉都散發微醺快意。或者,極盡華麗之能事,寫一陣晨雨,「黑夜的局部還殘留著/兩排排幽幽的齒痕」,世界之所以願意容忍著囓咬,因為一旦東方濺血,「其景象 是如彩虹之流產的」。這等魔幻,令人肅然,屏息。

我喜歡他說,「惜字是珍惜字的效果而不一定是省字」,如此不僅獲得了音樂性,避免將詩的表現往空冷一途擠兌,還能搭配題材需要,製造出表情與張力。好比他描寫雛妓的〈草生原〉,段落間真讀出了快板氣味;微帶靈異氣氛的〈山鬼〉,則用直白說書口吻,揭穿一段霧與岩的祕戀。語言也允許摔碎,〈守墓人偶語〉便一改長句的慣用,跌宕短句望去就像「齒列的碑」。

而我又自以為讀出他所暗藏的某些身體意象,微量色情,那獨坐的火山呈現「爆發後的晴日/無慾的美麗」;昔時薄倖官人面對處子的初夜,像一次「讀信」與「落款」;女性的玉米有著「雨濕的金髮」,被陽光梳子「愈梳愈長 愈梳愈金」;當戶外晾曬月亮的長褲,隨一羽衣女子騰空,夢中人驚醒,「腰間雖還留著舞興/只是自臍以下/月光覆著/好一片廣寒的冷」。

當然更不用提,整輯「五嶽記」,變換敘述,擬人,擬神,抵達卻不征服,以足夠的體貼巡禮台灣脊骨,足跡踏遍南湖大山、大霸尖山、雪山、玉山、大屯山、大武山,或能稱得上自然寫作的先鋒?他凝視得夠深,才知道「山是凝固的波浪」。鄭愁予兼也擅長戲劇場景鋪陳,〈小站之站〉、〈厝骨塔〉、〈旅程〉都滿足了他的扮演欲,雖則他說,虛實相間寫一對愛人同志的〈山中偶遇〉,或以愛荷華近郊村落為借寓的〈獨樹屯〉,「最終表現的是一個整體的『抽象目的』」,亦即人身的憂傷歡喜,但那並不妨礙我們閱讀他詩行間嚴謹設造的結構,細膩將人物塑像、繁複時空鋪張、濃縮在一首長可上百行、短則十餘行的詩篇。

儘管我跟不上某些美學的趣味,比方〈刺繡的歌謠〉,但午後當我立於樹下,撥不開陽光篩落書頁的灰點,愈讀愈訝喜於厚厚詩集裡所聚合的豐富多變,並且發現自己曾誤失的世界,所幸不遲,這些詩不會過期。

鄭愁予曾是信仰「活過三十便是恥辱」的一員,那些哀樂中年所無法別開眼、必得注視的死,對他而言,發生得更早:〈鐘聲〉,「終有一次鐘聲裡,/總有一個月份/也把我們靜靜地接了去……」〈清明〉,「我已回歸,我本是仰臥的青山一列」〈盛裝的時候〉,「新出殼的靈魂/會被我的花香買動,會說給我/死亡和空了的敞廳留給誰」。或許是某種老靈魂式的發聲?期待著終結的那日來到,規劃著不可知的幽冥,青春身體卻老想著毀滅的事,這樣的情緒,是眼熟的,我與一些朋友也曾經歷。

令(同樣茍活過三十歲的)我好奇的,卻是,如何當邁入中年,可以幸運地轉過身,學那天使背向未來,「使擴大了的感知化為寬容,使對他人的偏解變為自嘲,試著創作詩能成為人類狀況的代言者而不是判決者……」能夠警醒地看著自己所創作的字句,在爐火上依意烹成理想的熟度,屋子是移動的,因此常有變易中的地球窗景,落雪或殘葉飄進思緒攪拌器,不公不義的高分貝噪音未曾止歇,但是這一方書齋,已經不是寫在水上的字了,而更強壯,能重複疊高;更柔軟,允許滲透;更自然,隨身可攜……是誰傳下這詩人的行業/黃昏裡掛起一盞燈」,天色轉黑,詩行裡的燈火照亮我的眼。

因為工作緣故,偶爾還有機會,再近距離聽鄭愁予談詩。席間他緩緩針對主題,內容,技巧,逐一談開。有時,不經意被某些說法抓攫,那是對詩的詩意詮釋,用意象撐竿躍過意象,或者,他會念出其中一段,一種獨有的音樂性就那樣在聲納中徐徐誕生。總忘不了,某回接了他,搭電梯上樓,透明玻璃窗漸漸掠過整幢大理石造辦公樓,樓面石紋接縫齊整、泛映出冰冷色澤,他望著,輕輕地說:「這大樓好美,像個新娘一樣。」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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